替学生还清11万欠款,退休教师被指有作风问题,“清白不能丢”

替学生还清11万欠款,退休教师被指有作风问题,“清白不能丢” 

替学生还清11万欠款,退休教师被指有作风问题,“清白不能丢”李中随在山东农村生活了几十年,他是一位有口皆碑的乡村教师。碍于熟人社会的情面,退休前,他同意为多年未见的女学生提供贷款担保,那是一个来自都市的富态女子,她表示孩子正在美国学习飞机驾驶,前途无量。

随后,学生拉黑了他,并且人间蒸发。63岁的李中随成为债务人,工资卡被银行冻结,他四处务工,吃苦,受伤,被继续欺骗,最终靠自己还清了债务。期间,工友把他的事情拍成视频放到网络,很快便引起关注,他希望网友给他评评理,伴随着媒体和流量而来的却是更多的流言蜚语。他曾想在互联网上为自己辩白,没想到却带来了更大的痛苦,他一度不准备要回十几万的借款,现在发现自己连名声都要失去了。他必须有所行动,在村里,名声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
李中随改了主意,决定起诉自己的学生,原因不是那十几万块钱。

就在两个月前,面对从各地赶到家里的媒体,李中随想的还是“不会起诉她,这钱没了就没了吧”。那时,他希望互联网上的批评能让学生主动联系自己。

李中随在山东费县的乡村生活了一辈子,和村里的人关系都很好。他习惯那样的熟人环境,大家都讲信誉,看重名声,没有人愿意背上骂名,否则终日都会在痛苦中。钱是时常会借出去的,但对方总会及时还,还不上也会提前打个电话。

他记得,多年前月工资还只有5元钱,一个亲戚需要12元来买猪崽,自己借了别人的钱给他。到了时间,亲戚立马就还上了,这是司空见惯的规矩,大家都是熟人,怎么会有人不遵守呢?

大约四年前,多年未见的学生禹茜联系他,他热情的招待到饭店吃饭。尽管当时已经记不起关于这个学生的更多信息,但他知道她住在哪个村子,同班同学里有不少人还常和自己联络,她应该是熟人网络中的一员。一番铺垫后,学生请求他为自己担保贷款,以帮助自己优秀的儿子继续留美读书。

李中随犹豫片刻,碍于情面,还是答应了。没想到,自己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很快卷进了漩涡中。禹茜没有继续还钱,而是拉黑老师,失联了。作为债务人,李中随的工资卡随后被银行冻结,一家开始陷入被催债的痛苦生活。他只好四处打工,去北京通州装卸货物、山东威海垒石坝、内蒙捡土豆,加上东拼西凑的钱,自己堵上了那个十几万元的窟窿。

李中随在旅游区劳作。

事情被工友拍成视频发到网络上,引发了一次又一次的热议。他曾经是开心的,觉得被那么多人关心,被那么多人当成“山东好人”。

但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。谁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已经无从考证,网络的评论里开始出现“他和女学生有不轨行为,才会替她担保”这样的风声。风声传进了他习惯的那个熟人网络里,村民们也开始捕风捉影,流言不断。

李中随崩溃了,他反复强调:“我不能再丢了我的名声。”此刻他渴望法律援助,渴望禹茜出来还他一个清白。

而禹茜的电话却很难再接通了。以下是李中随的口述:

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诈骗

2017年的6月19日,我突然接到禹茜的电话,她说自己是我的学生,想来看看我。我教了一辈子书,时常会有学生来看望我。既然她说是我的学生,那我也就同意了。匆忙赶回朱田镇,约她在一家饭店见面,想请学生吃顿饭。

那会儿刚好是我退休的前夕,我在乡村里待了那么多年,就喜欢那种闲适的农家生活。计划退休之后写写文章,看看书,平时和朋友聊聊天。我还计划着,可以多学点网络相关的东西。

但这一切突然被打破了。其实当时我已经记不得这个人了,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。她话说的很好听,老师,我想找你的话还会找不到吗?

后来回忆起她是1976年我教的首批学生之一,但更多的信息确实想不起来了。自从她毕业之后,我就没怎么再见过她。当时学校的设施很简陋,整个初中部只有两个老师。我一开始教数理化,后来甚至还要教语文和政治。那个年代的气氛,是拼了命要把丢失的时光抢回来,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,都很积极,慷慨激昂。

李中随四十多年前手写的物理试卷。

我教的那个班成绩确实挺好的。此前我曾对媒体说,她成绩很好,那是下意识地作为一个老师对自己学生的一种维护吧。直到最近,我翻出来了当年留存的成绩单才发现,她成绩挺差的。

在饭店里再见到她,旁边还有一个男的,一开始我以为是司机或者她的秘书,后来才知道,那是宜信贷的客服经理。她那时候也50多岁了,打扮、谈吐看起来都很高雅,像是个有钱的成功老板。

我们就聊家常,说她的孩子。女儿嫁到了临沂,生活挺不错的。儿子在美国学习飞机驾驶,她说一旦(孩子)毕业之后,全国的航空公司都会抢着要。听到这里,我当然也挺为自己的学生开心,太优秀了。

前面铺垫得太好了,紧接着,她就话头一转,说自己儿子在美国学费周转不开,想让我给她做担保贷款。我当时是有犹豫的,我问她,怎么找我,你在县里还找不到人吗?她的意思是,认识的人工资比较低,而我工资相对高一些,还是教师,可以多担保一点。

她们看起来自信满满,劝说我,不用害怕和担心,我们有能力偿还,只是周转不开。我觉得她儿子也确实优秀,作为一个飞行驾驶员的话,以后这个钱应该会很好还。并且她们当时说,一个月之后贷款担保人就会自动变更成禹茜,之后贷款跟我就没有关系了。

以前也时常借钱出去,也有朋友想用我的教师身份做贷款担保,有时打欠条,有时候不打。在这里,大家都爱惜自己的名声,都会按时还。我教过她,有那么多共同认识的学生,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诈骗。她的很多同班同学都是我们村的,有不少都是县里的干部,这些学生和我来往还比较多,见了面也很尊重,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会来给我敬酒。

李中随在自家院落前。

我以为她是遇到困难了,信任我这个老师,并且很快就会解决,就想帮她一把。第二天我就到了宜信贷,当时工作人员让我说是为了给儿子买房,还录了我的音。我有些不解,但他们都说一个月后所有借贷信息都会转成禹茜的,和我没有任何关系。我照做了,最后贷款金额是14万元。

据澎湃新闻报道宜信贷当时经手的客户经理表示,禹茜曾找到自己咨询贷款事宜,但她本人的银行流水不符合贷款要求,她打算再找一个在当地上班的人。过几天后,她说自己找到了人,是她的老师。李中随是借贷人,没有担保人一说,是他自己误解了。该客户经理的电话也无法拨通。

成为老赖

当年的十月份,她又来学校找我。还是先夸耀自己的儿子,说他成了驾驶班长。我听到这些也还是挺高兴的,觉得一代比一代强嘛。紧接着,她说还是差一些钱。

这中间几个月过去了,她也在还贷,我就没有多想。我带她到自己的好朋友李德富家,以自己作为担保,让他借给禹茜4万元。李德富压根不认识她,但他没有犹豫,我们有好多年的交情,他相信的是我,我相信的是自己的学生。

李中随 二排左二 和学生在一起。

但从某一天起,催债的电话开始天天往我这里打。我问,为什么要找我?不是说一个月后就会转到禹茜名下吗?对方却表示,字是我签的,音是我录的,借钱的就是我。那个时候我才知道,这笔钱是以我的名义借的,并且信息压根没有改。现在想想,那应该就是她给我下的一个套吧。

对方话也说得难听,说我还是个老师呢,不还钱就是老赖,以后坐不了飞机高铁,孩子上不了学,干什么都会影响。总之就是完了。

电话有时一天能打上百通,早上也打,吃饭也打,不得安宁。我怎样都还好,他们还影响到我的家人。儿子考博士的时候,进考场之前都接到他们的催债电话。

我给禹茜发消息,她开始附和说好的,很快还。后来,就把我拉黑了。我给宜信贷那个客户经理发消息,他对当时说的“一个月后担保人就会变更”的话已经不认了,后来也把我给拉黑了。我找到宜信贷公司,他们推脱说,这个客户经理已经不在那里了。

我去禹茜家的村子,我曾以为肯定能找到她的家,没想到她早就因为拆迁而搬走了。在村子里逛,逢人我就打听,但他们也不知道她搬到了哪里。后来遇到了村支书,他表示,自己也借了5万块钱给她。

路上遇到一户人家,听到我想找禹茜还钱,对方说,别找啦,找到也没用,她没钱给你。和她同届的学生,提起她会认识,但是大家也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。她仿佛人间蒸发了。

据齐鲁晚报报道,禹茜曾居住的东洪沟村已于3年前拆迁,多位村民表示禹茜曾以儿子在外留学为由四处借钱并且不归还,口碑不好之后便不再回村。

李德富是个很老实敦厚的人,做过会计,七十多岁了,他借出去的钱是儿子在金矿打工失事死亡的赔偿金。后来他心脏不好要去济南做手术,需要钱,但是禹茜不还钱,不接电话。

没办法,李德富一家决定向法院起诉。那之前,他的另外一个儿子还来到我家里,我当时手上也没钱,就把家里剩的一些金银花都给他了。他没有怪我,他知道这钱不是我花的,我更是个冤大头,当时已经被迫在每月还钱了,还问亲戚朋友借了不少。

作为担保人,我也被起诉上了法庭。2019年10月,在那里我最后一次见到禹茜。下庭后,我拿着还账的记录追着她,她扔下一句四五天后答复我,然后坐着轿车扬长而去。然而,到现在都没有答复我。

我也无力替禹茜偿还。法院的判决结果很快下来,我的工资卡被冻结了,真的成了“老赖”。

中国裁判文书网的判决显示,山东省费县人民法院判决禹茜偿还李德富借款40000元及利息,李中随承担连带清偿责任。在庭上,禹茜表示李德富作为长辈,帮了自己,自己应该感恩。他生病时来要钱,但自己确实困难拿不出钱,但并不代表着不偿还。自己会分批分次偿还给他。

更大的痛苦

但催债的依旧没有一天消停,当时每月要还3500多元,我只好四处打工。年纪大了,夜里眼睛也不好使,到处都不要我。

我去过北京的通州,做的是货物装卸的工作。虽然很苦,但工资确实是比其他地方多的。但是还没有做太久,领导就说我年纪太大了,如果出事了担不起责任,把我辞退了。

后来还去过临沂装卸货物,在费县县城给学校送货,也在山东威海垒过石坝。都是些短期的体力活,做不长。

2020年8月底,我去内蒙古捡土豆。当时还挺开心的,领头的人说一天最少都能挣200多块钱,还包吃住。但去了后每天从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,都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里劳作。内蒙温差太大了,很快我的腿就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,现在都还在痛。最难过的还是,领头的最后没给我们结钱。

回来后在我们当地的一个旅游开发区做环卫工人。我没想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,但有一天我们项目的经理跟我聊天,知道了这件事情,他便发到了一个短视频平台上。

事情发酵得很快,好多媒体来找我,还有人想给我一些物质支持,但我都拒绝了。那个时候我想得很简单,我这样一个农民,被这么多人关心,真是很感恩了。我没有想过要起诉禹茜,我希望能让她自己选择,主动来联系我。如果没有的话,那也就算了,可能她真的遇到什么难处了。

李中随在院中劳作。

但她一直没有出现,倒是新的痛苦找上了门。有人怀疑我的作风问题,说我和她有不轨行为,所以我才借钱给她。我之前虽然经常上网,但我一般看新闻联播、外交部发言这些大事,不会去看网络新闻下面的留言,也不知道现在的评论会很过激。

所以一开始看到的时候,真的很生气,也无法理解。我恨不得破口大骂,但还是保持着克制,和那些网友互动。还有一些记者,采访我的时候问,因为是女学生你才借给她的吗?

与此同时,流言蜚语也闯入了我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。我觉得很多人都是不信任我的,有次一个后辈当着很多人面说“本来你日子最好过,但现在你最惨,谁都瞧不起你”。她还说,人是会变的。

我很痛苦,尽量少出门,闷在家里写书法,看看书。即便是出门,也选在人少的时候。在这个事情没有出现之前,我在村里口碑多好啊。我在农科院种苹果、南瓜、金银花,成熟的时候,如果有村民想吃,他们来了,我都免费送他们。但现在彷佛一切都变了。

好在,我的爱人还是信任我的。以前她也安慰过我,这钱就当是弄丢了,别太纠结。但我也害怕自己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会受影响,他们在外地,我们还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过。

我还在继续还钱,12月26号那天,钱终于算是还完了。她之前有还一部分,我还的数目算上利息什么的,大约是11万。

那天我大哭了一场,感觉自己解脱了,希望能迎接新的生活,我就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,人家退了休,把钱给老婆孩子帮忙,我不光没帮忙,还把钱扔在窟窿里了。网络上的言论我已经慢慢不在意了,但村子的那些人,我做不到不在意。我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,也为村子付出过那么多。

我也不想出名,我给自己起过一个称号叫“释静”,笔名叫“默耕先生”,就是希望自己能过得更恬淡,安静。

其实我很怕自己发声后,会产生新的误会和负面影响。但我现在想的是,希望有律师能为我提供法律援助,起诉禹茜。曾经我也想,钱要不回来就算了,现在却觉得已经给过她那么长时间了,该要的还是得要。希望她能站上法庭,把我的损失还给我,但最重要的是证明我的清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