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爱珠:心中永远的多嘉庄
心中永远的多嘉庄
多嘉庄是我五十三年前下乡插队的地方。那年春夏之交的时候,我这个天水一中六六届的老高三,从集体插队的徽县柳林转到了多嘉庄。多嘉庄当时隶属于政府机关设在北道埠的天水县,但其实就在天水市西南郊,跟暖和湾只隔着一条河。那河叫黄瓜溪,由南向北流入藉河。河面很宽,河里除了夏天发白雨,平常却没有多少水。庄子位置不错,依山傍水面朝东,庄稼院错落有致,依势坐落在山脚下的平缓处和山坡上,色彩虽说不上明艳,早上太阳未出时,晚上炊烟飘起时,却极像一副带有古意的水墨画,宁静致远。
77年恢复高考后,我在中文系读书,看到杜甫“安史之乱”中流落到天水时留下的“秦州诗”中有一首《赤谷西埯人家》的五律:跻险不自安,出郊已清目。溪回日气暖,径转山田熟。鸟雀依茅茨,藩篱带松菊。如行武陵暮,欲问桃源宿。——脑海中忽然现出离开已经八、九年的多嘉庄,觉得杜甫此诗简直就是在描述多嘉庄!赶紧查资料,原来诗题中的“赤谷”就是暖和湾。赤谷两面山崖皆呈红色,与东西走向的藉河河谷成“T”字形,三面有山,秋冬时节横贯天水的西北风吹不到这里,因此气候温暖。这也是叫“赤谷”或“暖和湾”的原因。斗转星移,世事变迁,诗题中的“西埯”从资料里当然无法得知具体指暖和湾西面的哪个村庄了。但是,我反正从此认定它就指的是多嘉庄这一片。当时,杜甫初到秦州,心情尚好,还曾想在秦州买地盖房长住。出游(也说不定是寻置草堂地的卜居游)来到“西埯”,惊讶于这里的清静幽美,直把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,因此在诗中写尽了对这个小村庄的羡慕之情。而我当年来到多嘉庄时,还压根不知道杜甫有这么一首诗,也无从体会杜甫的感受。
当年的我们这一茬人,虽然已经读完高中,大风大浪里也练了好几年红心,其实心智尚未完全成熟,活得太被动、太无奈、太肤浅、太简单。下乡插队来到广阔天地,失落感中交织着优越感,出口浮言豪语,内心天地狭小,高低找不准自己的位置,因此情绪起伏不定,患得患失。身在农村,魂留城市,回归不成,扎根不愿,走到哪里都感觉无着无落,除了干活、吃饭,其他感官都跟锈住了一样,眼里无景,心里无美。出出进进在庄里将近两年,却对周遭自然环境、农舍野趣熟视无睹,不曾爬山涉溪、攀藤跳沟以浏览,没留意奇山险水叫何名、从哪来;至于庄里的历史变迁、前情后事,更是从来没有起过了解一下的念头,庄名为何叫多嘉?学堂院前身是什么?李张孙坚几姓人家渊源如何……一概浑然无知。
其实,中国历史无论兴衰,农村都能坚守某种深层真实。在这里,传统思想调节着精神,永恒信念普及着善良,庄户人家的岁月依然匆迫和绵长,农村男女的人生依然温馨和苍凉。他们用成年人看小孩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这些来来去去的过客,很大度地接纳我们前来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,不无讥诮地笑话城里学生笨手笨脚不会干活、却又处处担待我们的“无能”,充满好奇与不解地留意城里娃的吃穿用度,实则是放心不下我们的生活。
记得刚到庄里时,我跟一个铁中来的女知青一起住在李大队长家院里,说是我们自己起伙做饭,但经常饭还没做熟,大队长的女人就喊开了:馓面饭(或者锅鲰)好了,你们自己舀来!我们一扭捏推辞,大队长就发话了:舀起!谦范啥哩!我爱吃馓面饭呱呱——这呱呱就是锅巴,其实应该叫嘎嘎,因为擦馓饭的过程中被炕得又脆又干,吃到嘴里会发出响亮的“嘎嘎”声。——半坡上住的孙爸一家知道我好这一口,孙家婶一做馓饭就叫我去吃,或者把呱呱给我留下让女儿小梅送过来。
来到庄里头一年正赶上夏收割麦,队里让我在场上干活,拿着木杈翻晒麦子。二十几岁的成年人干这轻省活,原本就是照顾,可我还对麦芒过敏,忍不住痒,两个脚面被抓破,弄成发炎感染了。大个子队长黑着脸:啥都干不成,赶紧回、回、回!回去养着起。后半年庄里学堂的老师走了,我因为干活“无能”再获照顾,进学堂当了老师。
学堂里只有十几个一到三年级的碎娃娃,他们年纪小,不能跟哥哥姐姐一样自己蹚河去对岸的暖和湾或者天水郡上学,就先在庄里学着。学堂在半山一个院里,院里只有两面房,西房住着一家人,上课就在南房里。三个年级混在一起用不同的教材进行教学,这种方式叫复式教学。当时的我干不好农活,也没有当过老师,按照前面老师的做法,每天先安排两个年级写作业、上自习,再给另一个年级讲新课,讲完布置作业转入自习,再轮换其他年级学新课……周而复始,交替进行。几年、十几年、几十年过去,每当回到多嘉庄,有人喊“陈老师”时,我都像当年一样激动。我终身以教师为职业,一生受人尊重,多嘉庄的学堂院就是我迈出第一步的地方。
1970年9月底,我离开了多嘉庄。临走时赶上连阴雨,那条叫做黄瓜溪的河把我阻在了庄里。此时,我并不知道这河的名字叫什么,也不真正清楚它的脾性。它在我插队多嘉庄的五百多天里好像很收敛,意态平静地任我蹚水过河城乡两头跑、蹚水过河去冰凌寺磨房磨面……现在,它因为我要离开发脾气了,莽汉本性尽现,波涌浪卷,浩浩荡荡。我在孙爸家坐卧不安地滞留了两天后,孙爸决定背我过河,送我回家。我趴在孙爸背上哭了,河宽水凶,我凭什么让别人冒此风险!这时候,我才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在受教育。
多嘉庄和中国的农村里有许多品德美好的人,他们可能没有读过多少书,甚至不认得字,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明白:善良、宽容、真诚和愧疚、自责、感恩这些不可或缺的人生教育,我们从课堂、书本中并没有获取多少,倒是广阔天地里像庄稼一样普通的农民大伯大妈、大叔大婶、兄弟姐妹及时为我们充当了这方面最好的老师!
师恩如山不敢忘,于是有了我心里永远的多嘉庄!
作者简介:陈爱珠,一九四七年生丶甘肃天水人,曾就读天水一中,历经插队下乡,恢复高考当年入西北师大中文系,毕业后在省财经大学执教至退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