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安生:感恩小札
感恩小札
这念头来得有些突兀,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本已平静的心湖,漾开一圈圈微澜。我放下手中的事,踱到窗前。天色是那种灰濛濛的,带着些微的、欲语还休的沉郁。风过处,几片残存的梧桐叶,恋恋地、终于还是打着旋儿,从枝头跌落。街上行人匆匆,脸上都挂着些为生活奔波的倦意,这光景,与那大洋彼岸火鸡的焦香、南瓜派的甜腻、以及满堂的喧哗,实在是隔得有些远了。然而,那份“感恩”的心绪,却像一枚被遗忘在旧衣袋里的干花,忽然被翻捡出来,颜色虽旧,那一点幽微的、属于过往的香气,却丝丝缕缕地,不肯散去。
我的感恩,怕是从一些极细小、极沉默的事物上开始的。譬如,此刻书桌上那杯温热的茶。茶叶是普通的绿茶,在素白的瓷杯里,一片片舒展开了身子,悠悠地沉下去,将一杯清水,染成一片澄澈的、温润的绿。我端起它,暖意便从指尖,一丝丝地,渡到心里去。这暖意,是安稳的,是不言的。它不像酒那样热烈,叫人忘形;它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你,在你思索,在你感怀的时候。我于是感恩于这一杯茶的陪伴,感恩于它由苦涩里透出的那份清甘,更感恩于那个为我沏上这杯茶的人,那份无言的、日复一日的体贴。
我的目光,又从这杯茶,移到窗外那一片小小的、被高楼切割过的天空。几只不知名的雀儿,“啾”的一声,从这有限的方块里斜掠过去,影子在窗前一闪,便不见了。我忽然便想起了故乡的田野。那时的天,是辽阔的,高远的,像一块洗过的、巨大的蓝宝石。秋收过后,田里只剩下整齐的苞谷茬,空气里弥漫着苞谷草与泥土混合的、朴素的香气。我们会跟着大人,在田垄间拾取遗落的苞谷茬,那一份偶然得来的、金黄的喜悦,竟比得到一件新玩具还要浓烈。那时的感恩,是具体的,是向着脚下的土地,向着汗水,向着阳光与雨水的。而今,我离那片土地已经很远了,但那份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、被谷物香气包裹着的记忆,却成了我心底最厚实的底蕴。我感恩于那段岁月,它让我懂得,最丰盛的馈赠,往往来自最沉默的付出。
思绪飘得再远些,便是一些人了。一些在生命里走过,留下或深或浅印迹的人。有年少时的同窗,在某个黄昏,曾与你并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,说些不着边际的梦想,而后一起沉默地看着巨大的夕阳沉下去;有旅途上偶遇的陌客,只一句善意的提醒,一个了然的微笑,便消解了你身在异乡的惶惑;更有那些书里的人,古人或今人,熟悉的或陌生的,他们的思想与情感,透过墨香,与你的灵魂悄然相遇,让你在某个孤寂的夜里,感到“德不孤,必有邻”的慰藉。这些人,像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,平时隐在记忆的沙底,不觉得什么,待到“感恩”这缕光线照来,它们便一颗颗地,焕发出温润的光彩来。我感恩于这些或长久或短暂的相遇,他们构成了我生命的广度与深度。
这么想着,心里那点因节令而起的、淡淡的隔膜与清冷,便不知不觉地消散了。感恩节,又何必要火鸡与狂欢呢?它原是一种内心的仪式,一种静默的盘点。它教我们看的,不是我们所没有的,而是我们所拥有的。我们拥有的,常常不是那些喧哗的、摆在明面上的成功与获得,而恰恰是这些:一杯茶的暖,一片记忆的甜,一次无声的陪伴,一个远方的祝福。
天色,不知不觉地,又暗下了一分。远处的楼宇,已次第亮起了灯火,一点,两点,像一颗颗温柔的心。我仿佛看见,每一扇亮灯的窗户后面,都藏着一圈小小的、值得感恩的人间故事。风还在吹着,但我已不觉得它萧瑟了,反倒像一句低低的、耳语般的叮咛。
我轻轻地合上窗,将满城的暮色与灯火,暂且关在外面。心里,却像是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填满了,满满的,柔柔的。这个寻常的、没有火鸡的感恩节,我终究是,有所献祭,亦有所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