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安生:静默的回声

静默的回声

窗外的市声是稠的,黏的,像一锅煮得过久的粥。可近些年来,那些最尖锐的喇叭声、最嘹亮的叫卖,却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纱布滤过,传到耳里时,只剩下喑哑的、嗡嗡的背景音。这并非听力衰退的征兆。我渐渐明白,中年大抵是这样一种状态:不是世界变安静了,是你心中那架接收器的旋钮,被一双无形的手,缓缓地、坚定地,调向了某个只属于你自己的频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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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频率里,容得下一整片寂静。年轻时,寂静是令人心慌的空白,需要用喧哗的音乐、无休的谈笑、奔波的形迹去填满。如今,寂静却成了一口深井。坐在井边,能听见许多过去听不见的声响——午后天光在书页上爬动的沙沙声,一杯茶从滚烫到温凉那倏忽即逝的叹息声,甚至念头与念头碰撞时,那极细微的、瓷器般的清音。从前,我是用耳朵在听;如今,我似乎在用周身的骨头,用沉淀下来的整段岁月在听。静,不再是一种匮乏,而成了一种丰盈的容器,盛放着被白日喧嚣所忽略的、生命本身的回响。

这频率里,也照见往事的浮雕。记忆不再是连贯的、有头有尾的叙事诗,而变成了一帧帧独立的、光影分明的默片。某个寻常的午后,你会毫无预兆地想起二十年前一节闷热车厢里的气味,混杂着皮革、灰尘与陌生成年人衣领上淡淡的樟脑丸味道;或是某次午夜散步,脚下枯叶碎裂的触感,忽然与童年踩碎河面薄冰的触感严丝合缝地重叠。这些记忆的碎片,并无多少“意义”可供咀嚼,它们就那么兀自亮着,像散落在时间河床上的碎瓷片,边缘被流水磨得温润,只反射着自身幽微的光。你不再费力地去拼凑它们,追问因果。你只是看着,像看一座不属于任何人的、美丽的废墟。

与这内在声音的清晰相对的,是对外在声音的“钝感”。他人的评价、时代的鼓噪、社交场中那些热切而空洞的寒暄,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,看得见嘴型张合,却失了那份必须入耳、必须回应的迫切。并非冷漠,而是知晓了能量的有限。人心的空间也如一间老屋,积年的尘埃需要拂拭,无用的旧物需要清理,才能让光透进来,让风穿过去。于是,学会了含笑婉拒,学会了悄然离席,将所剩无多的“在意”,像好茶一般,只沏给那几个能品出回甘的人。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?对自己慈悲,对他人也慈悲——不再彼此消耗,而是遥遥地,以真诚的沉默相互致意。

此刻,我坐在渐深的黄昏里。最后的夕光,正从对面楼宇的玻璃上一点点撤退,像一位功成身退的君王,步伐雍容。我没有开灯,任那灰蓝的暮色,潮水般漫进屋子,漫过我的膝头。我忽然觉得,中年,或许就是这白日与黑夜交替时,那段短暂的、温柔的、灰蒙蒙的时辰。白日里追逐的一切,其轮廓与色彩开始模糊、融合;而真正的黑夜尚未降临,尚不必担忧。

这混沌的、过渡的光,恰恰最适合用来凝视内心那片属于自己的、无声的星图。那里,没有惊雷,亦无烈焰,只有星子般清晰而坚定的意念,在静默中,兀自闪烁,兀自运转,构成一个完整而无需向任何人解释的宇宙。